《沙丘 Dune》真正的认识
发布时间:2022-06-24
维伦纽瓦的《沙丘》完全可以对标指环王电影第一部。
这是我两次观影后的感受。不仅在于两者均有宏伟史诗之风,与剧情未尽却戛然而止的结尾,也在于这两类作品迎合着同样的受众:如果你在看指环王时哈欠连天,昏昏欲睡,沙丘多半也不会是你的菜。
而不喜欢沙丘电影的人其实不少。这些评论者对影片满怀不解,认为剧情推进缓慢,人物单薄,概念老套,不知吸引力从何而来。我不能说这些指控错误,只能说他们没有进入欣赏该类作品的模式,一种观众与创作者间的契约。
什么叫契约?
可以理解为说书人与听众之间的默契。一个故事以谋杀现场为开头,就会被默认为侦探小说,读者会猜测凶手为谁,琢磨作案手法,关注推理解谜,不会苛求人物塑造的立体性、文学性;而如果开头是人物漫长的内心独白,读者也能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挖掘人性矛盾与内心冲突的严肃作品,会期待人物的转变,而不会关注各类技术问题上的细枝末节。
而如果读者没有足够的阅读经验,不了解这种默契,就会产生怪异的后果。比如,假设有人只看过侦探小说,并以侦探小说的契约阅读《哈姆雷特》。他会根据“最像凶手之人必非真凶”的原则,首先排除叔父杀人的可能,然后在登场众人中苦苦寻找谁是杀手。读完全书后,他显然会认为这是一本绝世烂作:剧情故弄玄虚,关键推理靠机械降鬼,凶手身份极度直白到侮辱读者智商的程度,充斥着大量信息量为零的人物独白,对剧情推进一点作用也没有,侦探行动更是拖沓低效,让人抓狂。
这恰恰也是发生在《沙丘》乃至《指环王》观众中的事,许多观众其实在以一般好莱坞商业片的协议要求这两部电影:要有帅哥美女,要有轻松搞笑的桥段,要有绚丽视效,要有多次反转,要有一个惨痛失败与绝地反击时刻,更要有让人一刻也不会无聊的“节奏”。这些有些能被满足,有些则不行,后者成为了观众眼中的缺点。
我不能否认这些指控不对,但实际上,这些“缺点”是权衡之后的产物,它们的牺牲是在为更核心的元素让道。
什么是一个故事的核心元素?
并没有标准答案。但《安德的游戏》的作者斯科特曾提出过名为MICE函数的理论,或能为我们提供参考。他认为故事包括四种类型:环境类(milieu)、思想类(idea)、人物类(character)、事件类(event)。每种类型都对其中一个元素有所侧重。
环境类包括游记、异域历险与历史小说,着重展现自然与文化环境,如《格列佛游记》;
思想类聚焦问题解决,如各类侦探小说;
人物类强调人物本身的改变,事件类则关注个体与外部事件的关系。
看到这里,我们会发现有趣的现象:
好莱坞的流水剧本更关注人物与事件,而科幻与奇幻则侧重环境与思想。
前者以人为中心,强调人性的力量可以改变一切,如《阿甘正传》中美国梦能让智力残障者发家致富,主人公弧光的完成承载了作品全部的光辉;
后者则有去人类中心化的趋势,如经典科幻短篇《冰冷的方程式》讨论的是严酷环境下的伦理,人物不过是表述概念的工具,没有,也不需要人格塑造。因为真正的主人公是科幻假设或科学概念,而非用于演示概念的人物。这也是为什么高晓松评价刘慈欣的《三体》“人物非常强壮”,被作者当场否认:在刘慈欣看来,他的人物只是工具与符号,并不够格成为全书的主角——全书真正的主人公是“环境”与“思想”,是以“三体问题”为代表的科幻理论与自然之谜,是人类在短暂存在中对无垠宇宙奥秘的惊鸿一瞥。
现在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沙丘》与《指环王》与人们预期的电影有所差异:它们都同为聚焦于环境的作品,是对现实以外“第二世界”的创造,主角严格意义上不是某个人类,而是他们所在的虚构世界与历史。而为了展示奇景的宏伟神秘,甚至需要刻意削弱人物的复杂性,防止后者喧宾夺主。也正是为此,我们在两部作品中看到了大量对虚构世界自然与社会环境的描绘:卡拉丹海洋中升起的宏伟飞船与安度因河两侧的双王巨像,弗雷人朴实无华的持械决斗与霍比特人琐碎漫长的夏日宴会,这些部分观众看来的无聊、冗余、离题之物恰恰是这一类型的核心元素。而与之相对,许多大众喜闻乐见的人物与戏剧元素则受到了相应削弱。如果不能认同环境类虚构故事的契约,那观看这两部电影的体验一定相当痛苦。
我想,归根结底,这种观感的差异反映的是奇幻与科幻的小众属性:其实本没有那么多人真正关注虚构世界。
多数人不会看科幻世界,不关心雨果奖、星云奖评选,更不会想阅读几个世纪前的科幻著作。科幻的虚假繁荣事实上只是好莱坞的繁荣:融合视觉奇观与一套操纵观众注意曲线的剧本创作理论,卡梅隆、卢卡斯、诺兰,这些优秀导演将小众文化以一种高度友好的方式呈现给普罗大众,让《阿凡达》、《星球大战》、《星际穿越》等科幻大片走进大众视野。
但一旦略微偏离好莱坞流水剧本的套路,这些类型作品才会呈现出科幻本身不友好、乃至高门槛的一面。在这点上,《沙丘》电影比《指环王》走得更远,对一般观众的宜人度更低,甚至也牺牲了不少戏剧性与剧情的完备性。以平实叙述替代片尾常见的、一波三折的情绪反转,使得后半部分的母子逃亡在一些观众看来平淡乏味;叛变行动的精密谋划、古怪杂糅的科技线路、配角的身世背景和心路历程被果断略去,而让位于对广袤星球的描述;主人公形象趋于单纯,趋于典型,去除了好莱坞主角的各类亲民特征。这种牺牲人物复杂度与戏剧性,强化环境的倾向,让一些习惯了好莱坞精密剧本流程,习惯于被节奏和爆点服务的观众有些茫然无措。
而观众如果不清楚这点,可能会将问题归咎于科幻之外的元素,如“王子复仇记”这个故事过于老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