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罪行》
发布时间:2022-06-28
食塑料者(plastic-eater)会梦见蕾雅萨杜吗?
在笔者看来,柯南伯格对身体暴力的展现,绝非是以重口味cult镜头来刺激感官,而是根植于其电影哲学的语言实践。
科幻所需要的是超越人类中心主义,以一种未来的视野来想象。科幻一定是哲学的,是政治学的,是伦理学的。正如红五月那句脍炙人口的宣言,“让想象力夺权”,科幻的终极目的应当是赋予想象力最高的地位,让想象力统摄万物。从这样的角度来讲,《索拉里斯》或《太空漫游》等经典就不再吸引人,因为他们最终都回到了某种存在主义的起源学,都还在围绕着人道主义打转。笔者此语绝非轻视经典科幻,而是旨在指出,能超脱出人类中心主义之桎梏的不易:其要求空前的想象力,与极勇猛的激进性。
而柯南伯格对痛感的哲学化处理正体现了这样的想象力与激进性。
器官是本片一大母题,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德勒兹“无器官的身体”(corps sans organes)。在德勒兹处,身体一定是处在永恒的生成性与流动性中的,这在电影中便反应为行为艺术家雨果莫腾森自身器官的生长。于是,本片无疑是对德勒兹等现代身体理论的一种注脚。雨果莫腾森自我器官的生长是anarchy式的自由,而政府部门登记器官则代表着符号体系的暴力介入。
对器官遗传性自我进化的抵制是根植于集体无意识中的,其基底与当今身份政治所面临的困境别无二致:当一种全新形态的生活出现在熹微的晨光中时,左翼因希望而奋力地拥抱,右翼因恐惧而选择后退。社会撕裂似乎由此产生了,保守警察与激进食塑料者的冲突似乎不可避免。然而,一场顺理成章荡气回肠的大战并未爆发,柯南伯格把大叙事悬置了,他的视野最终还是回到了雨果莫腾森个人上,在那里,一个比战争更重要的事件正在进行着。
当雨果莫腾森被食塑料者问及其激进性时,是一个神启式的瞬间,就好像左翼青年初次听到摇滚,或是煤矿工人初次理解马列。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旧的规则是反动且可憎的,身体革命是必要的。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变化过程:从最开始对蕾雅萨杜面部切割的拒斥,到最后把自己的身体改造为食塑料者。这是21世纪的启蒙运动:之前启蒙了自由,现在需要启蒙身体。
最后,雨果莫腾森成功地创造了无器官的身体:挣脱权力,走向自由。
割裂皮肤使得内脏直接暴露在空气中,是试图打开身体的第一步,是后人类向世界接近的首次尝试。在那之前,人类只能通过old sex来刺激大脑,建立链接。而割开身体后,新的性经验产生了,它不再是肉体的抽插,而是互相承受打开自己的痛苦。无疑柯南伯格的new sex是一桩隐喻,它以“痛感”作为喻体,是一种身体经验的共享。这样的共享不同于物质交换,是一种全新的,生成性的,不同于old sex中依据性别不同而插入与被插入的平等体验。
借由这个隐喻,柯南伯格发表了自己的性宣言:如今的hyper-sexual社会已病入膏肓,全世界的性少数群体联合起来,我们需要创造全新的性经验,我们需要向全世界展示身体先于一切的激进姿态。这样的性经验不一定是对身体的剖裂,但一定是由快感向痛感的转移。由此,old sex被降格为生育程序,而new sex成为新的形而上链接。如此,柯南伯格便合法化了这样一种全新的使用身体的方式,并结构起来了全新的性别权力关系,探索了解放的新道路。
于是,身心二元的关系被颠倒了,精神不再受困于肉体,而是囚禁肉体的暴君。我们要把身体从“我思”(cogito)的暴政中解放。这样的激进姿态可以被视作笛卡尔-尼采-福柯哲学脉络的回响。当福柯奋力喊出“权力作用于肉体”时,对身体的解放运动也开始了。从此,后人类所需克服的不再是痛苦,而是阻隔。
行文至此,辨析《钛》与本作的关系已在弦上。《钛》所关注的是个人的身体经验,其痛感是私人的,是绝对庞杂但个人化的,是痛感的生物层面。并且,其痛感所伴随的是生育的过程与隐藏性征的尝试,这样的痛感夹杂了太多的冗余,以至于其难以提纯,难以把握。而《未来罪行》所关注的痛感始终是公共的,是可被欣赏,可被交流的,是痛感的政治与伦理层面。一言以蔽之,《钛》是把痛感作为目的,《未来罪行》是把痛感作为方法。
结尾一场戏定格住莫腾森流泪的面庞,笔者上一次看见如此汹涌而猛烈的爱,还是在圣女贞德受难记。
圣女贞德要保卫上帝,保卫上帝之国;而柯南伯格要保卫身体,保卫性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