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影评:符号串里的山河与故人
发布时间:2015-11-02
(文/江海一蓑翁)贾樟柯导演的新片《山河故人》,是我在这两个多月时间里,到电影院看的唯一一部电影,上一部在电影院看的电影,是侯孝贤导演的《聂隐娘传奇》。在设定新的人生目标之后,自然要对业余生活做减法,然而不管怎么减,有些人,有些作品,你始终是无法拒绝和割舍的,贾导的作品就是这些无法割舍的事物之一。十多年前,正是他的《小武》,打开了我的独立电影之门;到如今,我已经完成一本跟独立电影相关的书,虽然这本书的出版前景已经因为日益趋紧的文化舆论环境而变得越发黯淡,但正是因为贾导,我这辈子接下来的时光,应该都会延续跟独立电影之间的缘分。带着这样的情结,我走进了电影院;而当我从影厅中走出来的时候,仿佛度过的并不是两个小时,而是跟导演一样漫长的成长岁月。
这实在是一部让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贾樟柯式作品,开场的音乐响起,舞蹈映入眼帘之时,仿佛是十多年前《站台》场景的再现。当然,贾樟柯并没有对《站台》做简单的重复。跟之前的作品相比,《山河故人》里的世界更博大,从汾阳、上海到海外的澳大利亚,从仍在汾阳坚守的涛,到在海外游荡的新贵父子晋生和到乐,然而晋生和到乐尽管已经身居海外,尽管已经衣食无忧,但他们的骨子里流淌着的仍然是山西小城的平民血液。晋生饱食终日,却无所事事,直面颓唐与虚无;而到乐尽管接受的是西式高等教育,却有着强烈的无根感,渴望用逃离大学、重归平民生活,来唤起生命的意义。他与中文老师之间的爱情,带有着双重的指向,一方面指向自己缺失的母爱,另一方面由老师教授的中文,指向对自己的祖国的意义归属。这种对母亲、对母国之间交叉纠缠的复杂感情,用叶倩文的粤语老歌《珍重》来串接,显得恰如其分。在沈涛与张晋生恋爱之时,这首来自香港的老歌,对于这两位热情、躁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小城青年来说,象征着外面的花花世界,那光怪陆离,而又新鲜刺激的美好生活;然而时光荏苒,十多年后的2014年,这首歌成为母亲沈涛跟儿子张到乐之间的交流语言和情感纽带;再过十一年,到海外的异乡澳大利亚,这首歌已经成为了怀念故国、怀念故人的完美载体。1999年的山西汾阳,叶倩文及其所在的香港,之于沈涛和张晋生,是一个陌生商业世界的客体;而2025年的澳大利亚,叶倩文和香港,对于张到乐和他的中文老师来说,已经隐约跟自己的母国中华划上了等号,可悲的是,这个日渐陌生的中华,对他们来说,也已经完全客体化。
在这部电影里,贾樟柯正是借助于他一以贯之的意蕴丰富的象征符号、流行元素和隐喻,构建起自己的意义体系。张晋生的名字“晋生”(山西出生),就已经给他日后奔走上海、澳洲,却固守自己的小城文化基因,无法实现本地化埋下了伏笔,而张到乐的名字“到乐”,直接源自美元的英文“Dollar”,这个名字符号,跟张晋生的红色德国产轿车,和沈涛十五年后送给朋友的婚礼礼物iPhone手机,甚至包括那位朋友嫁给的法国老公,都直接指向小城新贵们,对西方发达世界生活的赤裸裸的向往。然而这种只有物欲,却没有相应的文化归属感和认同感的生活,注定是无根和绝望的,张晋生的颓唐、张到乐的迷茫,都是这种被物欲异化的生活的写照;而在大洋的另一头,沈涛孤独终老,让她聊以慰藉的,不是空荡荡的豪宅,也不是明晃晃的金钱和财富,而是那已经成为亲人一般的老狗,和自己发达之前无比热爱的草台班子舞蹈。让人慨叹的是,贾导并不只是对物欲生活给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批判,而同样展现出缺乏物质的生活的悲哀:当然为了失落的爱情,一气出走的梁子,在身患绝症,无处可依的时候,旧日恋人沈涛给出的三万块钱,无疑是其生命的最后一丝希望。对于生活富足的人来说,物欲意味着虚无,意味着异化;而对于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来说,一笔金钱却能给生活带来无限转机。无论富足抑或穷困,无论身处故国抑或他乡,每个人都在为生命中各种各样的缺失而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或许就是生命的无奈与真谛。
类似上述的符号,在本片中仍然数不胜数。坠落的飞机对破灭的希望的指向,抗刀的少年对反抗生活的潜意识的指向,晋生家中到处散落的枪,与他所说的那段关于自由的论述,跟中国现实的种种指向,都值得玩味和深思。而从《站台》里的奔放,到《三峡好人》里的无奈,再到眼下《山河故人》里的深沉与欲言又止,这种转变也似乎映照了贾导从影二十年所走过的人生心路。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可以把这部《山河故人》,看成贾导某种意义上的自传,从山西汾阳不安分的小城青年,到跟香港结缘之后(第一部片子《小武》来自跟香港电影人余力为的合作,跟余一直合作至今)的走出汾阳,在北京和上海闯荡,再到如今,征战成名于各大海外电影节,而正如片末沈涛跳起自己发达之前的舞蹈所映照的一样,贾导的内心深处,似乎也仍然有一份故土情怀,渴望自己的作品在征服海外评委和观众的同时,也能征服生于斯养于斯的中国广大观众的内心。
最后,讲一讲自己眼中本片最大的败笔,就是没有对年轻时的沈涛选用其他演员。年过四十的赵涛,在演绎2014年和2025年的沈涛之时,显得游刃有余,韵味十足,然而要她去演绎1999年,二十多岁时的沈涛,实在是勉为其难。看着人已中年的赵涛一个劲儿地在学小姑娘撒娇、发嗲、嬉笑,违和感实在太过强烈。从这个角度来说,毛尖女士之前影评里对此的批评尽管言语过于尖刻,但道理并没有说错。或许在这个角色的处理上,作为赵涛丈夫的贾樟柯,多少有些私心大过了导演本身应有的用心。
无论如何,在这样一个秋日的下午,还是要感谢贾导,让我们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就足能体会岁月荏苒和山河变迁的无奈、失落与憧憬,也希望贾导在坚守自我的同时,能够勇于突破和挑战,拿出内涵更为丰富、更为精彩的作品。
2015.11.1晚作于竹林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