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豆瓣,薄暮秋风起)当六爷骑着单车奔赴冰湖战场时,北京又结起大雾,迷幻得像一部惊悚片。大雾凝固了声音与建筑,让时间成为了为主角搭建的独角舞台。
虽然整部影片的时间线不过十余天,但是其背后却容纳了整整两代人的历史;作为一部标准的“父与子”电影,这部电影用许多浅显易懂的符号给观众带来两代人价值观的冲击。豪车与鹦鹉,洗剪吹与军大衣,TFboys与评书,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与京片子,新混混与旧混混,符号化的人物设计让我们情不自禁地在内心建构起了两代人不可逾越的高墙。六爷与儿子的酒戏,从历史谈到未来,从原则谈到理想,把两代人历史路径依赖下的正义与规则展现地淋漓尽致。长年累积的秩序与革命,在影片的每一个角落静静地迸发着。
正是这种符号化的对峙,为这部故事相对紧凑的影片以时间上的空旷感。每一位观众都会在潜意识中,将这些在同一空间内展现的人物与历史紧密勾连起来。当然,管虎并未停留在此。冲突需要磨合,传统需要继承,这是六爷和子一代的宿命,也是他与昔日伙伴的誓言。对于完全接受商业社会规则的洋火儿,六爷展现了对传统与往昔原则的坚守;对小飞,六爷不卑不亢,用人格的魅力(小飞眼中《小李飞刀》的“侠义”)与年轻的血肉抗衡;对晓波,六爷则是用一位父亲的尊严与爱成功感化了子,并让自己的精神内核得以传承。而对所有的外人连接而成的现代商业社会,六爷没有能力改变,却从未投降。
至此,导演成功地将六爷塑造成了一位有人情、有风骨的当代侠客。老炮儿可能远去,但精神不死;很多人将此片看作一部现代武侠片,笔者认为甚是合理。然而,当我重新回味整部电影,隐约有一种违和感从潜意识里渗透出来。这种违和感被导演藏在了六爷凛然的背影之下,隐匿在帝都时空错乱的迷雾中。
话匣子在和晓波聊天时,不经意地提到了一处时间的细节:“83(4)年”那时候,六爷几个人对上几十个人,一把长刀,竟然未曾倒下。这种对父辈历史的回溯全片多出有提及,但是明确的时间点的确认我只看到了这一处。从这个细节我们大体可以确认,“老炮儿”指代的就是60后这一代人。他们在文革中接受了不完整的教育,以致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之下出现了集体茫然的精神状态。“秩序”与“革命”,“传统”与“进步”,这些观念在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大背景下出现了诸多异变。他们赖以支撑的父辈文化传统与秩序被文革摧毁殆尽,留下的精神荒漠成为了东西方文化直接角力的舞台。特别的,西方企业管理、政治组织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和竞争力既吸引着这些人纷纷下海,也让这代人的心灵陷入空虚与恐惧。作为老炮儿的同代人,洋火儿和谭小飞父一明一暗,成为了最具代表性的时代形象。他们接受的新时代的游戏规则,成为了我们眼中的正常人(洋火儿那段戏我真觉得他太够意思了),但却免不了在戏中作为主角的对立面进行批判和反思。
为何而批判?因为贪污受贿,人情冷淡。这里的导演用了两个强烈的负面符号代表了建筑在西方管理与文化上的中国现代商业文明。无论怎么理解,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偏颇的意指。且不论当代中国的复兴完全依赖于后冷战全球化商业文明,单说这两个负面符号本来就是旧时代普遍存在的,只是在现今的人们习惯于把过去臆想为桃源。现代社会的不平等构筑的对过去的美好幻想,成为了整部电影最重要的价值观重构,即便这种重构充满了偏见与自负。
当然,60后在现今中国的符号化本身也是一件极其诡谲的事:从碰瓷老人到广场舞大妈,我们常常说的“坏人变老了”,恰恰是这一代缺乏教育与秩序观念的人被赋予的最恶毒的称谓。如果说现代文明代表着秩序与进步,那么这些终究被淘汰的人们就毫无疑问地被社会界定为无视规则和普遍价值观的“混混”,我们已经没有多少人用历史的眼光看待这种价值观的区隔了。
而正是作为这代人的代表,老炮儿力图将人们眼中的“父与子”形象完全颠倒过来。现代文明的个人主义被作为藏污纳垢的大染缸摆在了舞台正中央,老炮儿带着曾经的弟兄力图将它砸个粉碎;最后六爷义无反顾冲向敌阵的场景,就是对这种反抗的最好证明。从观众的反应上,大家成功地被结尾情绪化的长镜头和慢速播放所带动,在观影过程中完全忽视了自身作为主角对立面所构成的价值观尴尬。在晓波在父一代的胡同开启自己的老北京生活的时候,导演也完成了另一种“传承”,即是导演作为父一代对子一代的价值观教育:那些父辈承载的光荣与信仰,无论是否迎合时代,都值得后辈尊重并传承下去。
一只鸵鸟冲破老北京深宅大院,在现代化马路上疾驰,成为了本片最大的视觉奇观。这一切给了我强烈的不真实感,让我怀疑,老炮儿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值得讽刺的是,老炮儿的参考原型之一周长利,也曾有过以10人对抗80多个红卫兵以少胜多的壮举,最终在1968年死在了“革命”的乱刀之下。